《中国经济周刊》记者  汪孝宗/北京报道

　　7月3日，北京昌平区小汤山镇发生一起“强拆”事件，引起了各界舆论的关注。有人认为这是“不讲人道”的“野蛮执法”，也有人认为是制止“乱占耕地”的“正常执法”，一时间众说纷纭。而事实情况究竟是怎样？为此，《中国经济周刊》记者专程赶赴小汤山镇进行采访。

　　讲礼村遭遇“不讲礼”？

　　“2009年7月3日清晨4点多，北京昌平区小汤山镇政府组织百余人(城管、公安及其他工作人员)将小汤山镇讲礼村‘五洲庄园’(即五洲农业生态园)全部包围，路口用机动车赌死，并拉上警戒线，附近还停有救护车、消防车。大约5点钟开始用重型机械(推土机、铲车等)将住户大门顶开，强行将屋内的人拖出来，然后用推土机将房屋推倒，室内生活用品被埋，有些高档电器等被不知身份的人装车拉走，并且没有向物品所有人交代。大约上午9点五洲庄园内21个住户大棚变成废墟”

　　这是网上登出的一篇题为《政府野蛮“执法”百姓找谁说理》的帖子，发帖时间是7月5日23时43分。7月7日，《中国经济周刊》编辑部收到了《“野蛮执法”居然发生在北京》的读者来信，署名为“五洲庄园温室大棚被强拆的种植户”。

　　7月8日上午，记者来到北京市昌平区小汤山镇讲礼村进行实地采访、调查。

　　进入讲礼村的“五洲农业生态园”，记者看到不少残垣断壁，还有一堆堆的瓦砾和废墟，与地震后情景颇有点相似。

　　一位姓冯的种植户向《中国经济周刊》记者回忆：凌晨4点左右，她还在睡梦中，就被一阵砸门声惊醒，她穿着睡衣出来看是怎么回事。刚出来，她就被拽出院外。紧接着，推土机隆隆开来推倒大棚，她想拿件衣服穿都不行，眼睁睁看着大棚轰然倒下。所有的东西，包括衣物、家具、冰箱、彩电、热水器等等，统统埋入其中。

　　“当时强拆的阵势，让人感觉比地震还吓人。执法人员用大铁锤砸开大门，然后推倒大棚和房屋，连屋内里存放的钱包都不我让拿。我吓得不知所措，半天没缓过神。”已是花甲之年的种植户孙淑云气愤地告诉记者，这些人还随手摘种植户的西红柿和黄瓜吃，活脱脱就是“还乡团”进村。

　　听说来了记者，“生态园”的种植户们纷纷围拢过来。

　　“我家遭遇比他们家还气人，”种植户王东根抢过话题说，“我们看到在拆其他住户的大棚，我们就抓紧时间往外面抢搬家具与电器设备。但执法人员不让我们搬运，随即将大棚强行推倒，把所有家具与电器一并埋入废墟中，还顺手拿走了我们的沐浴液和洗发水。”

　　“3年前镇政府干什么去了？”

　　种植户李红建专程从市内赶到“生态园”，一再要求记者对她进行采访。

　　她说，“我们所买的温室大棚早在2007年就开工建设了，当时镇政府为何不说违法、违建？现在说我们的大棚不合法、要强拆，三年前镇政府干什么去了？当初为什么不停工、停建，否则也不至于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损失啊。”

　　这个生态园的开发商告诉《中国经济周刊》，在2007年施工期间，他们并未接到任何整改通知或被“叫停”。而且在施工前，申报方案、可行性报告和设计图纸也得到镇政府的认可和同意，并已上报区农委审批。

　　据介绍，还有的种植户倾其所有，甚至是一生的积蓄买了温室大棚和相关设施。强拆大棚对于这些人来说，可谓是“灭顶之灾”。退休老工人徐立志就是其中的一位，此前他在河南洛阳已经工作了40余年。

　　“退休后，我们想来北京和孩子团聚，我们没有钱在市区买房子，只好用我们的全部退休金，再借了一些钱买了这座大棚。我们一边种植，一边颐养天年，还经常能和孩子团聚，尽情享受着幸福的田园生活。”徐立志告诉《中国经济周刊》，现在大棚被强拆了，东西埋进去了，变得一无所有，连睡觉都成问题。

　　另一位专程从市区赶来的种植户刘照柱，更是追着记者要求采访他。

　　“这些基层干部太野蛮，乱作为、胡作为、野蛮执法，完全不把我们老百姓的钱当钱。给我们造成这么大的损失，谁给承担、谁来补偿？”刘照柱说。

　　镇政府的说法

　　7月8日下午，记者联系到小汤山镇相关负责人，该负责人接受了《中国经济周刊》的采访。

　　据该负责人介绍，6月初，镇政府给“五洲农业生态园”的业主(即种植户，下同)下“通知”，要求他们在6月23日前自行拆除，否则，镇政府将“协助拆除”。但直到7月初，很多业主仍然没有什么动静。于是，镇政府在7月3日早晨6时左右，开始进入生态园“协助拆除”。

　　在生态园，记者看到了这份“通知”，的确是要求在6月23日前自行拆除。

　　而种植户们为何不按照镇政府的要求，予以及时自行拆除呢？据个别种植户透露，是人们都在相互观望、犹豫不决，存在侥幸心理，才造成大家没有及时痛下决心予以拆除、整改。

　　对于为何3年前镇政府没有认定这些温室大棚是违建的问题，这位负责人表示，开发商当时提供的是“项目申请及可行性分析报告”，镇政府只是同意上报区农委审批，并不是同意建设。开发商是在区农委未审批的情况下，开工建设这些温室大棚的。当时讲礼村村委会给工地停水、停电，试图阻止这些温室大棚的建设，但并未成功。

　　“7月3日所拆21户大棚，是那些对‘拆除通知’没有回应、不配合政府拆除工作的业主。在拆除前，镇政府聘请昌平区公证处人员对业主的家具、家电等物品进行了公证与现场录像，” 该负责人向《中国经济周刊》表示，为保护业主私有财产，各大棚内的贵重家具、家电都被贴上业主姓名，拉到镇政府封存保管，业主可凭有效证件到镇政府认领。有关认领事宜，镇政府已通过开发商通知了业主。

　　据介绍，镇政府负责这次执法行动，是以镇政府各相关部门为主体，请了相关人员予以配合。为防止执法中出现不当行为，镇政府还特意聘请了律师对执法程序进行了把关。

　　“但也不排除个别执法人员有不当之举，如随手采摘西红柿、黄瓜等行为。而‘拿走的沐浴液和洗发水’之说，我觉得不可能有。” 该负责人说。

　　种植户指责镇政府，所发“7月5日前拆除完毕”的“最后通牒”式的手机短信，政府方面实际上并未遵守，而是提前到7月3日进行突然袭击，予以“野蛮拆除”，此举纯属是“背信弃义”。

　　该负责人对此的解释是：7月3日下午，镇政府办公室分别给承诺“自行拆除”的业主发了提示手机短信，划定拆除的最后期限是7月5日。但不包括不配合政府“自行拆除”的业主，给这些业主的最后期限仍然是6月23日。因此，7月3日进行拆除，镇政府已经给予极大的“宽限”，不存在“背信弃义”的问题。

　　事实上，记者在采访中发现，不少被强拆的种植户也收到了此短信。该负责人表示，镇政府有关部门设置的是短信群发，可能所有的业主都收到了短信，也有可能因故有业主无法收到。

　　“我们这次协助拆除的是超标、违规、违法建筑，它们大的有近100平方米，小的也有50平方米以上，与农业生产配套用房性质不符，全部建设未办理用地审批手续，也未取得《建设过程规划许可》。” 该负责人强调说，“按规定，这些只是在温室大棚进行蔬菜种植的‘操作间’，大小不超过15平方米，而不应是日常居住的生活场所。”

　　同时，该负责人表示，镇政府对城市居民来农村投资承包土地是持欢迎态度的。

　　读者来信

　　“野蛮执法”居然发生在北京

　　我们是北京市昌平区小汤山镇的五洲庄园温室大棚(即五洲农业生态园)的种植户(位于讲礼村红栌山庄的西斜对面)，我们赞成目前北京市为保护耕地而对温室大棚进行的整改，因为确实有不少人将温室大棚中的“临时看管房”违章建成了“乡间别墅”。“整改”应该是对过去不合法的程序进行纠正，并且拆除超标部分，这正是体现了“以人为本”的科学发展观要求。

　　温室大棚本身属于现代农业设施，并没有改变土地性质，而且属于国家鼓励发展的项目，市政府和区政府也都是将其作为都市农业项目予以鼓励和支持的。后来是因为有些温室大棚的种植户违章建造乡间别墅，才引起国土部门的注意，要求北京各区县对温室大棚进行整改。

　　昌平区小汤山镇政府随即要求我们拆除温室大棚，先贴出告示要求6月底拆除，后又给所有种植户发手机短信：“根据国土资源部的最新通知，所有超标准日光温室必须于2009年7月5日前拆除完毕。希望您主动在期限内自行完成拆除工作。若逾期未按要求拆除，镇政府将协助您进行拆除。望配合。”

　　可目前北京只有蔬菜大棚配套房标准(大棚面积的5%)，而没有日光温室的任何标准，也不知到底哪一种是超标准的。我们的温室大棚是经昌平区政府和小汤山镇政府同意的，而且图纸都是经镇政府审批同意的，区政府和镇政府为鼓励我们建温室大棚，还专门对每个温室大棚给予财政补贴呢。

　　经向国土部门了解我们才恍然大悟：即便是建日光温室这样的农业设施，也只能由国土部门批准，其他任何部门都无权擅自审批，小汤山镇政府擅自审批是违法的！可我们广大种植户是无辜的呀，我们哪里知道镇政府的审批是违法的呀！

　　可就在我们准备按镇政府通知要求在7月5日前办理拆除手续的时候，镇政府却再次出尔反尔。提前于7月3日凌晨4点突然袭击，而且不允许种植户转移财产，强行用推土机野蛮地将我们的温室大棚夷为平地。所有贵重农业设备、太阳能设备、空调、冰箱、家具等合法财产全被砸毁，甚至种植户提出进去取衣服(凌晨尚未起床)也不允许，所有衣物全砸在废墟中，温室中辛辛苦苦种植的葡萄也毁于一旦，场景惨不忍睹！

　　尤其令人难以忍受的是：强拆的官员们公然抢走种植户家中的贵重物品，抢吃种植户辛勤种植的黄瓜和西红柿，抢走并砸毁种植户用于拍照和录像的手机(只允许他们自己带去的人有选择地录像)等等，粗暴恶劣行径不胜枚举，加之断水断电使种植户的蔬菜全被旱死，给种植户造成了巨大经济损失。

　　五洲庄园温室大棚被强拆的种植户

　　2009年7月5日

　　来论

　　依法行政应从人性化执法开始

　　冀翼

　　领导干部习惯于自由裁量，不愿受程序制约，是目前领导干部背离科学发展观要求、执政能力难以提高的首要因素。

　　公平正义是科学发展观的重要内容之一，但很多基层领导干部的思想观念仍没有转变过来，仍单方面追求效率而忽视公平正义。比如这次北京大规模拆毁温室大棚，市国土部门的方案是按三种不同情况分别进行整改。如果这样做，速度当然会慢一些，政府的工作会累一些，行政效率会低一些，但是非常公平合理。在自己通知的最后期限还未届满时就迫不及待地突然强拆，老百姓的温室大棚顷刻之间被夷为平地，行政效率可以说非常之高，但老百姓的公平正义呢？

　　依法行政并不排斥以人为本，人性化执法意味着要从指标管理向实效管理转变。具体来说，指标管理就是不管实际情况如何，只管下达指令性指标，要求下级在指定期限内完成。这种指标管理方式是过去计划经济的产物，目前许多领导干部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仍习惯于这种管理方式，其结果往往是：要么迫使下级政府对老百姓实行严苛政策以完成指标，付出民心代价；要么逼迫下级政府层层弄虚作假，付出良心代价；要么被迫不断更改降低原定指标，付出诚信代价。比如，北京前两年为完成现代都市农业指标而鼓励建温室大棚；现国土部门指责其未经国土部门审批且破坏耕地，为保护耕地指标又必须大规模拆毁温室大棚。此指标与彼指标有矛盾，老百姓夹在中间不经意间就成了指标争斗的牺牲品和替罪羊，而政府付出的民心代价和诚信代价也是巨大的。

　　另外，人性化执法要求执法部门由事后被动应付向源头主动预防转变。目前很多不和谐的事件，表面上看是老百姓违法，实际上是因为领导干部疏于管理甚至放纵鼓励造成的，等事情闹大时再急忙被动应付。由于既成的违法事实无法纠正，必然引起新的攀比，领导干部穷于应付而老百姓颇有怨言。比如，目前遍布北京周围的小产权楼房属于最严重的违章建筑，但由于管理松弛而违法众多，至今拖延不决；而对违章程度远不如小产权的温室大棚却严厉执法。